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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任務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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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任務結束

成隊的馬匹在廣袤天地之間不緊不慢地甩著尾,鬃毛被李婧冉無意識地攥在掌心,她陡然垂眸,低聲對嚴庚書道了句“沒正形”。

嚴庚書感受出了李婧冉心中的焦慮,摟著她的手臂收緊了幾分,像是一種無聲的安撫,在通過力度給她傳遞安全感。

他的嗓音低低:“是發生了什麽嗎?”

嚴庚書自己本身就不屬於對情緒特別敏銳的人,但他發現李婧冉這姑娘比他的心還大,又嬌又愛犟,還牙尖嘴利得很,常常把他氣得想笑她還跟個沒事人似的。

但不知從何時起,她似乎也變了許多,笑容少了,情緒也更加內斂,他方才與她甫一打照面便覺得她有心事。

不了解她的人興許還會讚她沈穩了許多,但嚴庚書卻感覺心口有些疼。

這姑娘啊,應該生於和平,整天沒心沒肺、無憂無慮的就很好。

李婧冉聽著嚴庚書的這句詢問,好不容易止住的淚水險些再次卷土而來。

就像是在外面受了委屈時還能強忍,被親近之人一詢問,委屈便怎麽都壓不住。

她此時背對著嚴庚書,仗著他看不見自己的表情,窩囊地紅了眼圈,死死咬著唇半晌,強行控制著讓她的聲音聽起來和往日一般無二:“沒什麽。”

身後的男子沈默片刻,她同樣也看不見他的神色,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後背貼著他的心跳。

一下又一下,是令人心安的節奏。

嚴庚書似是笑了聲,原本環在她腰間的手挪到她的臉龐,邊摸索著邊道:“你方才說,若是發現我騙了你,你回去便要把我操/到哭。”

“阿冉,做人得講究個公平公正。”

李婧冉的呼吸窒了一瞬,感受著他粗糙的指腹寸寸撫過她的臉龐,慶幸自己此刻並沒有流眼淚,不然被嚴庚書如此一探便漏了餡。

她這口氣還沒松,便感覺唇上有些刺痛,他的手指碰到了她方才隱忍時咬破的唇。

嚴庚書的動作一頓,感受到懷裏女子的僵硬,為了不讓她更局促,體貼地收回了手,口中卻道:“我們方才接吻時,沒那麽狠吧?”

他自認有時雖會比較野蠻,但他就算怒極都沒弄疼過她。

李婧冉則不一樣,她每次含著他的唇時便冷不丁會咬他一下,嚴庚書和她上完床後唇邊總是得掛好幾天的彩。

他在心底不下十次地腹誹過她這壞毛病,但從沒與她提過。

後來遇到圍著她的其他男人時,嚴庚書總是會若有似無地瞥他們的唇。

嚴庚書本就生了副妖冶又勾人的長相,肅著臉不笑時都像是在勾|引人,更遑論這麽自以為不明顯實則直勾勾地盯著別人的這個部位。

長公主府好幾位公子被他盯得心裏發毛,從此都繞著嚴庚書走,而這個現象則被嚴庚書在心中評為他自己的“正宮氣場”。

每當發現他們的唇沒破時,嚴庚書心底便會升出一絲隱蔽又變態的嘚瑟感。

意識到自己這種扭曲的心態後,嚴庚書楞了許久,隨後低下頭哂笑了聲。

倘若放在半年前,但凡有人敢告訴他“你在愛情中會卑微進泥濘裏”,嚴庚書都會覺得那個人跟個戲角一樣可笑。

放在現在,這可笑的戲角卻成了他。

問題是他還死心塌地。

如今他問李婧冉這句話,倒並非是出於這些考量,而是在隱晦地點她:他們方才接吻時都還沒這傷口,便只能是她聽到他的問題後自己咬出來的。

所以,她分明遇到了不開心的事,卻沒有告訴他,對嗎?

李婧冉自然聽懂了嚴庚書的這份難得溫柔。

他向來如此,既知給不了她什麽,便從不敢對她說“一輩子”之類的話,連關心都措辭得隱晦。

可明明他本該肆意又驕傲。

她有些說不出的難受,不知是為了誰,又興許是為了他們所有人。

李婧冉帶著幾分賭氣地道:“行啊,回去就上,我要是不哭你就別想出屋。”

嚴庚書輕輕摸了下她的發頂,力道很柔和,笑著嘆了句:“小姑娘。”

李婧冉一直覺得嚴庚書的情緒很激烈,但她卻忘了幻境裏的那位嚴大公子從不是個易燃易怒的性子。

嚴庚書骨子裏反而是最古板的,然而他在她面前總是會把情緒放大許多倍。

發現被她欺騙後,“怒氣滔天”地上門質問;

發現他並不是她的唯一後,“極其妒忌”地索要名分;

發現她不想生孩子後,“一時沖動”地過繼後代。

為什麽啊?為什麽他總是要把情緒表現到近乎不可理喻的極端?

因為除此之外,他還能怎麽和她有接觸呢?

如今李婧冉見到的嚴庚書、為了讓她幸福心中滴血卻神色毫無異樣地冷酷推開她的嚴庚書、在明知要赴死卻依舊能笑著同她道別的嚴庚書,才是真正的嚴庚書。

倘若嚴庚書一直都是這個模樣,在發現阿冉就是長公主後,他只會逼迫自己接受這個事實,維持傲骨遙祝她好。

兩人甚至連開始的機會都沒有。

這不是嚴庚書想要的,他認為也不是李婧冉想要的。

嚴庚書可以將李婧冉寵到天上,身子、愛情、孩子,她想要什麽都依著她。

他也可以和她一起當對幼稚鬼,陪她鬥嘴陪她鬧,陪她玩你追我跑的游戲,陪她纏綿地激吻後發狠地做。

嚴庚書比李婧冉長了整整八歲,他見過最貧瘠的黃沙和最奢靡的金雕,吃過最次的狗食也品過最精致的珍饈,他見過了比她多的風景。

在這種時候,他可以有足夠的耐心和閱歷,來開導如今被囿於囹圄的她,將她一點一點帶出來。

只要她願意告訴他。

李婧冉聽到那句“小姑娘”時,還以為自己的聽覺出了問題,微微側眸:“你說什麽?”

嚴庚書那雙奪魂攝魄的丹鳳眼一勾,眼下淚痣在陽光下格外醒目,語氣裏帶著幾分令人放松的懶散:“我說,你是太高估你自己,還是太低估我?”

他見李婧冉一直扭著身子不舒服,便單手箍著她的腰,李婧冉只覺身子騰空後一陣天旋地轉,再次坐穩在馬背上時她已經面對嚴庚書了。

兩人同騎一馬,如今面對面的姿態讓李婧冉的臉色驀得漲紅,她手腕抵在他的肩壓低聲音罵他:“荒謬!你是當別人瞎嗎?”

嚴庚書溫熱的手掌力度適中地幫她揉了下扭了許久的腰,瞥了眼身後跟著的下屬,漫不經心地道:“無妨,他們看不見。”

下屬們點頭如搗蒜,滿臉的正氣浩然:“我們天生眼神不好,大白天的總是容易看不見。”

李婧冉:......

羞恥,就賊羞恥。

嚴庚書見李婧冉的神色放松了幾分,這才繼而調侃般回應她的話:“做哭可以啊。”

“但是阿冉,”他的眸光既深且柔,“你若是真在我榻上哭了,我該如何知曉你這眼淚......”

“究竟是因為我太兇,還是因為你在心疼別的男子?”

李婧冉的心臟倏然縮了下。

嚴庚書猜到了。

他此時的眼底沒有妒忌,也沒有吃醋,僅僅是糅合著幾分隱晦的擔憂。

迎著他的視線,李婧冉的眸子漸漸濕潤了,她不想再哭的,但嚴庚書真的太能戳她心窩。

她閉著眼緊緊抱住了嚴庚書,埋在他懷裏不讓他看到自己此刻的模樣,悶聲道:“......它答應過我,他會沒事的。”

嚴庚書並不知“它”指的是系統,也不知道“他”已經死了,一下下拍著她的背,低聲哄她:“說不準還有其他辦法。”

他的每個字都低沈,帶著很神奇的說服力,興許這就是嚴庚書身上與生俱來的信服感。

“其他......辦法?”

李婧冉的聲音有一瞬的怔怔。

其他辦法,是啊,其他辦法!

「小黃!」李婧冉的語氣有些慌亂,「你們公司有辦法的對嗎?」

她以前一直為這是一個虛幻的世界而悲哀,李婧冉此時卻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虛幻”二字上。

既然這一切都是假的,是可操控的,那他們是不是也能讓許鈺林活過來?!

李婧冉已經無心去想太多了,她也不願去思考倘若連生命都能被數據編造覆活,那許鈺林對她的愛又是什麽?

她如今就是個上.癮的人,不願去想這份快樂是真是假、能維持多久,她唯一的念頭就是希望他能活著。

小黃語氣有些猶豫,吞吞吐吐道:「能是能......但是宿主,公司之前給你的願望額度已經被用掉了啊。」

李婧冉輕吸了口氣,冷靜下來和它談判:「是,我是用掉了,但我之前說的是:希望許鈺林的命運不會被我影響。」

她的嗓音裏有些哽咽,情不自禁地激動了幾分:「但現在呢?小黃,他死了!」

「這就是你們答應的‘不被影響’嗎?」

小黃沈默許久才繼續道:「書中並沒有明確說過裴寧辭弟弟的命運......」

「所以呢?!」李婧冉一字一句地質問道:「所以他就可以被輕而易舉地忽略,你們可以以此為借口坑騙這所謂的‘願望’,可以不負責任地抵賴說就算沒有我,他本身也該死是嗎?」

此話一出,李婧冉和小黃誰都沒再說話,一人一系統之間首次鬧得有些僵。

李婧冉緩慢地呼出一口濁氣,她軟了語氣道:「你幫我去申請一下,讓管理層去探討一下行不行?」

她的腔調很柔,但卻又篤定:「這個願望,不能算是已經被用掉了。」

「我可以去問,這不是多大的問題。可是宿主,你真的想好了嗎?」小黃的語氣也鄭重了幾分。

李婧冉輕輕蹙了下眉:「什麽?」

小黃卻沒再回應了,它已經把能說的都說到了極限。

李婧冉啊,她真的想好了嗎?

她以後......真的還能從這本書中脫身嗎?

嚴庚書在上戰場料理完烏呈剩下的事情前,他先把李婧冉送回了封城營地。

李婧冉遠遠瞧見在榕樹下那抹清瘦的背影,也是唯一一次她註意到李元牧的時間,比李元牧註意到她的時間更早。

李元牧向來是個很敏銳的人,往往李婧冉一出現在他的目光所及處,他的視線便會奔她而來,可是如今他卻並未回眸望來,倒像是......在放空。

李婧冉心中覺得有股說不出的古怪,但並未來得及深思,李元牧的視線便已投來。

他的目光剛觸及兩人時便是一縮,極快地給了嚴庚書一個眼神:你怎麽把她帶回來了?

嚴庚書不明所以,被李元牧平白無故乜了眼後,回他:莫名其妙。

李元牧無語凝噎,心覺他果真很難和嚴庚書交流,轉而開口試探地問道:“你們這是?”

嚴庚書終於能光明正大地回答道:“戰場上刀劍無眼,那邊還有些事情得收尾,我把她先送回來。”

李婧冉對李元牧和嚴庚書之間的暗流湧動毫無所覺,跟他們打了個招呼便先去更衣了。

而在她離去後,李元牧卻頓時斂了神色對嚴庚書道:“帶她走,別讓她留在營地。”

嚴庚書擰著眉道:“你什麽意思?她若是上了戰場便誤傷.......”

“你能護她周全。”李元牧打斷了嚴庚書。

嚴庚書的眼神變得有些覆雜,頓了幾秒後才問道:“你究竟又想做什麽?”

李元牧這次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側過頭看向榕樹葉:“她很心軟,有些事親眼看到和從他人口中聽到的感受是不一樣的。”

嚴庚書直覺李元牧話中有話:“說直白點。”

“我活不下去了。”李元牧回視著嚴庚書,言簡意賅道:“和華淑做了場交易,毒性最晚今日便會爆發,只是不知是何事。”

“嚴愛卿,我有兩件事要托付於你。”李元牧的嗓音清朗,縱然不再以“朕”自稱,但口吻中的威嚴依舊不少。

“其一,待我死後,將我的屍首帶回明城,送入宮中。這是我答應華淑的。”

李元牧講得並不算明晰,但嚴庚書的面色卻在那一瞬變了。

從驟驚到不可置信,再到不可理喻,最後變成了一種五味雜陳的色彩。

嚴庚書的神態很覆雜,開口時千言萬語都只變成了一句:“你真狠。”

李元牧聞言卻翹了下唇。

狠嗎?

華淑當時也這麽評價過他。

和華淑做交易前,李元牧著實花了一段時間思索自己還有什麽能用來做交換的。

他連帝位都已經給了華淑,他僅剩無幾,就算全都奉上她興許也瞧不上,更換不來那駐守明城的禁衛軍。

禁衛軍守的是皇城,與華淑的身家性命息息相關,他能如何做才能讓華淑甘願把這支軍隊給他呢?

李元牧給出的答案很簡單。

他當時對華淑道:“想坐穩這帝位,便要避免夜長夢多。華淑,只要我活著一日,你便一夜無法高枕無憂。”

華淑目光涼涼地註視著他,哼笑一聲:“你倒是自負。”

李元牧並非是自負,他只是太了解華淑了。

就算他是個愚笨之人,作為被她用不正當手段趕下臺的帝王,華淑都會日日擔憂他打擊報覆,更何況華淑一直都很忌憚他,只是出於他們母妃的吩咐必須留他一命。

李元牧心裏分明都清楚,只要他不主動退讓,就算華淑愁到每日吃不下飯,都不可能要他性命。

可惜李元牧有求於她,他主動給了她解決方法:“母妃只說不願我們互相殘殺,但我自己想死,與你無關。”

李元牧條理清晰地引.誘她:“只要你將禁衛軍借我七日,便能換得你往後幾十年的安穩生活。”

他是個很聰明的人,懂得如何拿捏人的弱點跟她談判,只是如今卻在誘惑著華淑來取他的命。

華淑聽懂了李元牧的意思。

只要她借兵,他便會自我了斷。

她仔細思量了下,發覺李元牧說得在理。

他是自己主動放棄的生命,這就算到了陰曹地府,他們母妃也沒法說些什麽。

華淑仍在斟酌著,李元牧卻又繼續給她的天秤加了籌碼。

他洞悉著她內心的憂慮,杏眸微擡,對她輕聲道:“阿姊,史上歷來都無女帝之先例。這名不正言不順的皇位,你坐的穩嗎?”

李元牧總是能說到她的心坎兒上。

華淑難得並未動怒,因為她知曉李元牧此刻說出這句話,勢必就是會給她一個解決方法,而華淑承認她心動了。

她如同被深淵蠱惑的人,心中對李元牧的忌憚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成了依賴,畢竟誰會害怕一個將死之人呢?

華淑凝眸望他,一雙桃花眼中閃爍著毫不掩飾的野心:“你有何想法?”

只這一句話,李元牧便知曉華淑上鉤了。

他輕輕笑了,笑容格外純凈,就像是心無雜念的小天使一般。

蒼白的膚色配上紅艷的唇,如黑綢緞般烏亮的長發垂落在他臉龐,他以一副勝利者的姿態對華淑道:“利用我的屍身。”

自古以來,改/革往往都伴隨著上一任決策者的巨大失誤,如此一來奪權者才能被美化為萬民口中的救星。

李元牧的心思是縝密的,他將一切都考慮好了,甚至親自為他想好了罪名:“上位者失德,熒惑星降臨,大晟近日來天災連連,封城水患乃老天爺的警示。”

他的每一個字都出乎華淑的意料。

李元牧這麽做,無疑就是用他自己來做她的踏腳石。

世人活這短短幾十年,所有人都是為博身後名,甚至氣節與風骨是他們就算付出性命也要維護的東西。

可李元牧這麽做,是要遺臭萬年的啊。

即使死後都死得不安生,被後人無數次翻出來唾罵,興許還會有膽大且義憤填膺者會盜皇陵偷他屍骨來挫骨揚灰。

李元牧從小讀了這麽多的史書,他比誰都清楚他這麽做是萬劫不覆,可他想: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華淑心中不免嘆息。

所她所想,李元牧是個聰慧至極的人,本可以將她、將所有人都踩在腳下的。

可惜他的心狠都盡數用來對待他自己了。

李元牧語氣平靜地繼續說道:“因此,你登基是為順應天命,是為陰陽兩合。”

“裴愛卿先前算過,開春第二日會天降祥瑞。屆時,將我的屍身懸於城墻,鞭屍。”

“除奸佞,迎新帝,你就是百姓眼中順應天命的開元女皇。”

倘若他的這條命不夠重,那他便賭上身後名;身後名仍不夠,他就連自己的屍身都能利用。

華淑聽著李元牧的安排,心中悚然之餘又有著難以掩飾的慶幸。

她覺得李婧冉當真是自己的福星。

華淑有自知之明,她比誰都清楚,若是沒有李婧冉,她恐怕這輩子都鬥不過李元牧。

華淑定定看著李元牧半晌,縱然是她這等沒那麽顧念親情的人都忍不住再次問他道:“你想好了嗎?”

李元牧朝她頷首,笑得釋然,眸中都是亮著光的。

華淑能感受著她這位弟弟是發自內心地開心。

真是個傻子,她想。

在開心什麽呢?

興許是開心他賭上了自己的一切,終於能換得他心愛之人的一線生機吧。

禁衛軍也著實幫到了許多,畢竟飛烈營剛結束一場惡戰,眾將領都頗為疲倦。

禁衛軍提前肅清了嚴庚書闖入烏呈皇宮的道路,因此他才能易如反掌地當著裴寧辭和李婧冉的面,幹脆利落地把烏呈多位可汗給清理掉。

現如今,李元牧卻只笑得溫良,對嚴庚書繼而道:

“其二,帶她走,別讓她親眼看著我死。”

四目相對,嚴庚書望著李元牧淡然的神色,久久說不出話來。

恰在此時,餘光裏李婧冉也朝他們走了回來,她洗完手後水珠還沒幹,見他們二人之間氣氛古怪,眨了下眼問道:“在聊什麽呢?”

嚴庚書難得生了幾分局促,他掃了李元牧一眼,李元牧卻只再次朝他頷首。

這一次,嚴庚書看懂了李元牧的意思。

他在對他道,拜托了。

嚴庚書別開視線不去看他,走上前對李婧冉道:“時辰到了,跟我走。”

李婧冉“誒”了聲,探了下身望著李元牧,嘴裏嘀咕著“他怎麽不去”,卻被嚴庚書敷衍著說“你見過哪國先帝上戰場的”給強硬推走了。

李元牧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們,直到兩人的身影消失後,唇邊的笑意才緩緩地斂了下來。

他微闔了下眸,不知過了多久,後知後覺地在濃濃的疲倦中感受到了心口的鈍痛。

毒性已經在蔓延了。

李元牧感覺渾身都有些重,腦子就像是被灌了鉛似的沈甸甸的,連思維都變慢了兩拍,像是痛又像是累。

淡粉的針狀榕樹花伴著樹葉落了他滿身,像是老天爺在為他蓋上一層溫柔的薄紗,他倦臥於繁花叢中,心態是平靜的。

李元牧一生都在勞心勞力,有意的無意的,哪怕他不刻意去想但大腦依舊在下意識地飛快運轉,這些年來也鮮少睡過一個好覺。

天妒英才,老天爺已經讓他活到了十九歲,讓他遇到了李婧冉,李元牧想他已經知足了。

李元牧全身都針紮般的痛,感受到自己的血液都開始一滴滴凍住,飄渺的心緒不禁讚了句這“凝血毒”當真是名不虛傳。

他太累了,也太冷了,他只是很想很想休息......

就在李元牧的眼皮要緩緩垂合時,他卻忽然感覺自己落入了一個馨香的懷抱。

李元牧茫然睜眼,對上的卻是慌亂間跑回來的李婧冉。

她在哭著說些什麽,可他卻聽不清了,他已經被剝奪了聽覺。

馬上就是嗅覺,味覺,視覺......和全部。

她的嘴唇一張一合,李元牧盡力去讀著她的唇語,在寂寥無聲的廣袤天地間依稀辨出了她在說他是個“傻子”。

稀罕,他李元牧這一生都沒被人如此稱呼過。

李元牧艱難地扯了下唇,杏眸裏是濕潤的光澤,無聲地動了動唇:「騙子。」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李元牧沒有力氣解釋太多,但李婧冉卻在那一刻眼淚傾盆。

她知道的,她知道李元牧並不是在指責她,李元牧從來沒有真心實意地怪過她。

他的這聲“騙子”,並非是說她對他騙身騙心,而是說......

——“李婧冉,倘若死的人是我,你還會那麽傷心嗎?”

“不會,我一滴眼淚都不會掉。”

李婧冉在那一瞬被巨大的悲慟所淹沒,她抱著懷中清瘦的少年哭得難以自制。

李元牧.......他是在心疼她啊!

李婧冉放聲大哭著,額上的筋脈都突出,痛得都快無法呼吸。

為什麽,為什麽她沒能早點發現李元牧的不對勁?

甚至方才走到半路時,還是嚴庚書躊躇許久後,終究是忍不住了,側過臉對她道:“李婧冉,李元牧可能......”

她擡眸,聽到嚴庚書面色猶難地遲疑了好久,才對她低低道:“我安排人送你回去吧。”

“回去,見他最後一面。”

李婧冉耳朵裏“嗡”得一聲,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響,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來的。

回來的一路上,李婧冉在呼嘯的風中,仿佛聽到了少年的嗓音,喑啞的,帶笑的,粘人的。

——“你聽過遠古時期的鮫人族嗎?他們自從將魚尾化為雙腿上岸後,每逢彎月之時便會倍感燥熱,須在那幾日與伴侶親昵才能略緩此癥狀。如果伴侶不在的話......”

“我會變成泡沫的。”

——“因為你每次掌摑完後都會抱我。”

“不僅會抱我,還會很溫柔地哄我。”

——“喜歡你。”

“誰喜歡我?”

“我喜歡你。”

“你喜歡誰?”

“我喜歡你。”

“你什麽我?”

“我喜歡你。”

——“李婧冉,記住我。”

回來的一路上,李婧冉滿腦子都是嚴庚書的那句“他活不久了”,她是想來溫和地送他走的。

可回來看到身上蓋滿了花瓣,安靜醉於樹下的少年時,李婧冉卻再難壓抑心中的痛意。

李元牧,小木魚,她的小狗.......

他總是很安靜,在她看不見的角落裏虔誠註視她時很安靜,在人聲鼎沸的繁華熙攘中在她背後無聲說“我心悅你”時很安靜,為了她在背上刺青高燒至意識模糊時很安靜。

如今在臨時前,他也是安安靜靜的。

李婧冉感受著懷中人的呼吸聲越來越微弱,他應當自己心中也清楚。

李元牧凝著李婧冉的目光是歉疚的,並不想讓她親眼看著他死去的,這對她而言著實太殘忍了。

他靜靜地看著她哭,李婧冉她是個騙子,明明說過不會為他哭的,如今卻哭得幾欲崩潰。

李元牧以為他會是高興的,高興她心裏終究有他。

烈陽透過枝葉的縫隙照耀進他黑潤的眸,李元牧感覺這抹陽光好刺眼啊,刺得他也無聲地落了淚。

他錯了,錯得太離譜了。

他看著她哭得那麽難受,心中只比她痛千倍萬倍。

倘若早知她會那麽傷心,他情願他們從不曾相識。

愛他,恨他,記住他,遺忘他,這些又有什麽關系呢?

他只是希望她能快樂。

李元牧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攥著李婧冉的衣角,他的眸光是濕軟的,像是天使般純真,可天使無憂無慮不會像他這般止不住地流淚,一邊哭又一邊嘗試著笑。

李婧冉緊緊覆上他的手背,察覺到李元牧有話要說,俯耳過去。

只是在聽清李元牧最後幾個字的那一剎那,李婧冉卻渾身都控制不住地發著顫,那是痛到極致時克制不住的生理反應。

以前的李元牧執拗地一遍遍對她說:“李婧冉,記住我。”

可是在他生命走到盡頭時,在他們之間最後的兩秒鐘,他聽覺味覺嗅覺視覺盡失,卻對她艱難地一字一頓道:

“求你,忘了......我......”

尾音漸輕,消散在風中。

這是李元牧死去前、李婧冉被打暈前,他們之間的最後一句話。

李婧冉是被痛醒的。

手臂處傳來撕裂般的疼痛,腕骨被粗麻繩硌得生疼,鼻尖是陣陣令她作嘔的血腥味,耳邊是烏呈大可汗那道令人恨到骨子裏的聲音。

“來啊,方才不是很勇猛嗎?我看誰膽敢再上前一步!”

李婧冉睜開眼時,模糊間映入眼簾的便是腥風血雨的戰場。

磅礴殘酷的空曠沙場被如潑墨般的鮮血濺得漫天血光,大晟禁衛軍、飛烈營與烏呈士兵的屍首堆積成山,殘肢風雲觸目驚心。

烏呈所剩殘兵不到百人,已經被逼至懸崖峭壁,被從從弓弩手到棋兵的密密麻麻大晟士兵盡數圍剿,原本已是必敗之勢,只是他們手中卻有一個籌碼——李婧冉。

縱然李婧冉不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死人的場景,但她從未如此直觀地感受過這種屠戮場。

最珍貴的人命在沙場上低賤如雜草,被片片無情地收割,而她此時卻被騰空掛在懸崖,身子在風中宛若破葉般輕輕晃動著。

大可汗面色盡是狠決,他手中捏著匕首置於拴著她的繩索之上,如鷹的目光像是要吃人般望著將領首位的嚴庚書與裴寧辭。

裴寧辭如今仍身穿著烏呈皇室的黑袍,冷白似霜雪的臉龐濺了星星點點的血珠,金眸震愕地凝著大可汗:“住手!”

大可汗望著這個叛徒,恨不得扒他的皮抽他的筋,咬著牙笑道:“還當您是太子殿下呢?”

“行啊,不殺她可以。”大可汗的目光陡然變得陰狠,一字一頓道:“你、來、代、替、她。”

“可以。”裴寧辭毫不猶豫地應下,當著大可汗的面便卸了手中的武器,他一眨不眨地註視著大可汗,為表示不會在身上藏匿任何武器,緩慢地褪下了尊貴的華服外衣,站起身舉起雙手緩慢地走向大可汗。

大可汗眼神中閃過一絲戾氣,朝旁邊的士兵使眼色:“好好伺候我們太子殿下。”

士兵領命,李婧冉驚恐地看見他拎著往下墜血的利刃走到裴寧辭身旁,寒光閃爍,毫不留情地一劍貫穿了裴寧辭的琵琶骨。

裴寧辭衣衫顏色頗深,血跡洇出卻只能看到一塊不深不淺的痕跡,但李婧冉離他較近,看到裴寧辭的下頜倏然收緊,指尖緊握成拳深深掐入肉裏,額上都滲了薄薄一層冷汗。

“裴寧......”她有心想開口說話卻被風嗆得不輕,而這區區一個開胃菜自然滿足不了大可汗,他語氣冰涼地命令道:“給我挑了他的手腳筋。”

裴寧辭是個很能耐痛的人,但刀刀入骨劃過手腕時,李婧冉清晰地看到了動手的士兵刻意將這時間拉到最長。

裴寧辭原本只極盡忍耐著,渾身都被疼出來的冷汗打濕,牙齦都咬出了血卻仍是克制不住地發出幾聲按耐的呻/吟。

大可汗喘著粗氣笑容扭曲:“你們大晟人沒一個好東西!先前那個女人給了我毒香說要助我謀得烏呈皇位,結果呢?!”

“她竟轉手就讓你們攻了過來!”

所有人都只當大可汗是瘋了開,他如今就是個亡命之徒,神色癲狂,神志不清地說著些報覆的話。

一刀刀毫不留情地落下,但自始至終,裴寧辭都並未躲閃分毫,汗濕著匍匐在地時仍仰頭盯著大可汗,語氣帶顫:“放人。”

大可汗居高臨下地捏著他的下頜,那種目光讓李婧冉都感到惡心:“六弟啊,你這模樣可當真像是個被強女.幹都能糕潮的賤.貨。”

裴寧辭呼吸有些重,卻只隱忍著低聲下氣道:“你要怎樣才能放了她?”

放了她?

李婧冉如今是大可汗的最後一張底牌,他自然是不可能放過她的。

他知曉自己今日是活不下來了,但他們一個兩個也都別想好過!

大可汗只是笑得黏膩,目光卻寒涼:“你看起來好像不服。”

他羞辱般重重拍著裴寧辭的臉,匕首漫不經心地指了下李婧冉的方向,瞇著眼道:“說說看,你又是個什麽東西?”

只在一瞬,李婧冉就聽懂了大可汗想做的。

她心中在那一瞬尖聲叫著,叫囂著讓裴寧辭不要受協迫。

任何話都可以,但唯獨不能是這句話。

裴寧辭這輩子最大的恥辱就是他身上的烏呈血統,他最恨的就是強女幹,如今大可汗竟是想讓裴寧辭親口說出這些羞辱他自己的話。

大可汗也心知裴寧辭的清高,他看到裴寧辭的喉結滾動了下,清冷的面容上滿是屈辱,但他遲疑了不到一秒便再次無趣地向他屈服。

裴寧辭腦中那一刻浮過了許多關於他生母被欺辱、前任祭司奸.淫.幼童的情景,閉了閉眼,深吸了口氣,再次睜開眼時順著大可汗的意思一字一頓道:“我是個被強女.幹都能糕潮的賤.貨。”

大可汗聞言哈哈大笑,神色幾欲癲狂。

他左右已經活不下來了,如今也已無所顧及,只是在死前盡可能地肆意享受著折辱他人的快感。

大可汗掐著裴寧辭的脖頸,兇相畢露:“說,求我□□。”

裴寧辭的咽喉被他掐出了青紫印子,空氣都變得稀薄,但他自始至終都沒掙紮,可是嗓子也半天都發不出聲響。

大可汗手背上青筋猙獰,他猛得俯下身正想繼續威脅裴寧辭時,一根細金針卻在“嗖”得從他身畔擦肩而過。

假設大可汗方才並未身子前傾,這根針如今已經整根末入他的腦子,奪了他的命。

大可汗的目光頓時朝不遠處在懸崖口逼近的嚴庚書望去,方才他已經逼得嚴庚書將所有親兵都退至十米外,如今這小範圍內只有他的人、被吊在懸崖處的李婧冉,和裴寧辭嚴庚書。

嚴庚書方才等了許久的時機,誰曾想竟被大可汗無意間躲開了,並且觸怒了大可汗。

大可汗目光一狠,李婧冉心中驟緊,下意識地想躲卻根本無從去躲,下一刻便被大可汗捏著匕首反手就是一刀。

“噗嗤”聲響,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李婧冉的第一個感受是麻木的涼,隨後才覺腹部像是被無形的力量拉扯分裂著,仿佛連腸子都要被扯出來,排山倒海的痛意讓她幾乎想吐。

她只是被如此捅了一刀都如此疼,方才裴寧辭被貫穿琵琶骨時得痛成什麽樣啊.....

李婧冉痛得眼冒金星,心中止不住地罵娘,耳邊聽到嚴庚書和裴寧辭在厲聲喚她的名字,還有大可汗猖狂的笑聲。

好半晌後,李婧冉才感覺到自己的神志回了籠,剛清醒些就聽到大可汗對嚴庚書呵道:“跪下!”

兩軍交戰,將心為上。

如今大晟的兵都停留在十米開外,依舊能看得到這邊的局勢,大可汗要做的就是當著他們的面搓了這大晟攝政王的銳氣。

試問,一個在戰場上向敵軍下跪的將領,他往後還能怎麽贏得軍心?

自此之後,這會是跟隨他一輩子的汙點。

更何況,這可是嚴庚書啊。

他這麽多年的籌謀算計、忍辱負重臥薪嘗膽地往上爬,不就是為了從此不再向任何人卑躬屈膝嗎?

沒有人可以,甚至他就連面見聖上都被特批不必下跪。

此時風微歇,李婧冉用力磨著雙腕處的麻繩,她汩汩冒著血的傷口痛得想死,但她仍是卯足了勁咬牙切齒道:“嚴庚書,你不許跪!”

嚴庚書聞言,側過臉朝她望來,淚痣依舊淡紅妖冶,深邃的眉弓格外令人挪不開眼。

他對她勾唇笑了下,李婧冉直覺不妙,嗓音拔高了幾分:“嚴庚......”

最後一個字卡在了嗓子眼。

此時的陽光正是一天之中最為毒辣的時候,晌午的光線照在人身上有種灼燒感,黃沙戰場上盡是能夠將人淹沒的殘酷鐵銹味兒。在這片貧瘠的血色黃沙之中,李婧冉瞧見嚴庚書在烈日下緩慢地屈了膝,脊背挺直地跪了下來。

李婧冉恍惚間甚至能聽到十米開外那群士兵的吸氣聲。

這一跪,辱的是他即使茍延殘喘都從未舍棄過的驕傲,辱的是他這些年落了大大小小永不痊愈的疤才換來的尊嚴,辱的是他掏心窩子同生共死換來的一群兄弟。

他的眼神中甚至還帶著幾分對她的安撫,朝她極輕搖了下頭,像是在對她說著沒關系。

李婧冉的目光從折了尊嚴的嚴庚書移到渾身是血狼狽不堪的裴寧辭身上,在那一瞬想到了對她說“忘了我”的李元牧,和客死他鄉的許鈺林。

她低下頭諷刺地笑了,笑得都快喘不過氣來,胸口驟縮得刺痛著,眼淚止不住地落下。

接下來的一切在她的印象裏都變得十分模糊,她好像感受到了綁著她的麻繩有斷裂之征兆。

嚴庚書目光驚恐地望著那就快斷開的麻繩,站起身想沖過來卻被烏呈那群手執長劍的士兵攔住。

他們都已是強弩之末,但嚴庚書雙拳難敵四手,鳳眸都發紅,宛如困獸一般低吼著想上前。

大可汗眼中戾色閃過,命令士兵們動手。

二十七把長劍貫穿了他,一刀又一刀,李婧冉看著鮮血從他的唇角流下,而就在那一瞬,先前被她掙了許久的麻繩終於斷裂。

“李婧冉!!!”

陌生又熟悉的失重感再次席來,李婧冉看到裴寧辭跪爬到懸崖邊毫不猶豫地隨她一躍而下,他的頭磕在峭壁上鮮血如註。

李元牧殉情,嚴庚書被捅死,裴寧辭跌落懸崖,原書中的結局在這一刻竟變相靈驗了。

李婧冉心中已經痛得幾近麻木,她感受到耳邊呼嘯而過的風忽然凝住,時空就像被凍結了一般,寂靜得可怕。

在這片死寂中,李婧冉再次聽到了熟悉的提示音。

「恭喜宿主正式完成任務。」

她仰躺在虛無的空氣裏,眼眸無神地看著天邊刺目的日光,低聲喚:「小黃,審批下來了嗎?你們公司給的願望。」

「.......給了,宿主你說。」

恍惚間,李婧冉好像看到了時空開始逆流,她仿佛被雲朵托著回到了懸崖上,嚴庚書身上的整整二十七劍驀得收回,裴寧辭身上的傷倏然消失,許鈺林未遇害,李元牧沒服毒。

大晟並未攻打烏呈,樓蘭並未拿到大晟的軍防圖,大晟封城並未發生水患,一切的混戰與鮮血都從不曾發生。

李婧冉笑了,閉上眼,眼淚無聲流入鬢角。

「我願天下海晏河清,三國再無戰亂。」

「百姓安居樂業,永安時和歲豐。」

我願......他們都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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